三月的雨天,我在學校後門的老榕樹下撿到那隻斷翅的玉帶鳳蝶。它卡在濕漉漉的蜘蛛網裡,左邊翅膀裂成三瓣,像被撕壞的油紙傘。我剛從骨科覆診回來,右膝纏著術後固定帶,蹲下時關節咯吱作響。雨水順著傘骨滑進脖頸,冰得我一哆嗦,蝴蝶突然顫動,鱗粉簌簌落在我的石膏上,像撒了把會發光的鹽粒。
「小心蟻群。」生物老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遞來透明盒。午休時,我把盒子擺在課桌角落,用棉簽蘸豆漿喂它。陽光穿過教室窗帷,在它殘翅的藍色斑紋與我膝蓋疤痕間織出細密的金網。最奇妙的是,當蝴蝶用右翅拍打盒壁時,我石膏下的肌肉竟產生細微抽動——仿佛某種沈睡的生命信號被喚醒了。
梅雨季來臨前,我在教室窗框縫隙裡發現蝶卵。二十多顆淡金色的卵黏在月桂葉背面,像撒落的西米露。許老師釘了個木制飼養箱,護士長破例允許我把它擺在病房窗台:「總比每天盯著手機強。」
幼蟲孵化那天,我甩開了單拐。墨綠色的小毛蟲啃食嫩葉時,我正在走廊練習無支撐行走。它們咀嚼的沙沙聲,竟與復健儀器的滴答聲合奏。最胖的那條被我叫做「小年糕」,它總在吃飽後擡起上半身左右張望,像極了我扶著牆喘氣的模樣。有次物理治療痛到流淚,卻見小年糕被擠下葉片後吐出絲線把自己吊回原位——第二天我咬著牙多做了三組抬腿訓練。
颱風夜,飼養箱被狂風吹落花壇。我撐著傘在泥濘中摸索,校服褲管吸滿雨水,膝蓋像泡發的舊傷。當我找到裹著枯葉的小年糕時,它正用尾足緊緊勾住葉脈,如同我攥著復健雙杠的手。那晚倖存的幼蟲在葉片上劃出半透明的啃痕,如在用疼痛在時光裡刻下的等高線。
第一片楓葉轉紅時,小年糕結成蛹。物理治療師把升級訓練到平衡球,而蛹殼表面悄然生長出細密的金色紋路。我們開始進行奇特的「成長競賽」:當我能走完整個平衡木時,蛹體透出翅膀輪廓;完成單腿深蹲時,蛹殼裂開細縫。
生物課上學到「完全變態」時,我正對著復健室的鏡子觀察肌肉線條,就像蛹殼裡正在重組的細胞。有次復健中途下雨,我發現蛹殼在滲出琥珀色黏液,恰似我膝蓋在陰天泛起的酸痛。許老師說這是蛹在分泌抗菌物質,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疼痛也是生命的保護機制。
深秋某日,飼養箱裡飄出若有似無的茉莉香。我舉著放大鏡觀察,發現那些金色紋路竟是由六邊形鱗片堆疊而成,與復健科牆上的人體肌肉解剖圖有相似的幾何美感。當我能連續跳繩,蛹體表面泛起了虹彩,就像視藝室那瓶顏料灑在了時光的褶皺裡。
冬至那日飼養箱玻璃蒙著白霧。我哈著熱氣擦拭時,蛹殼突然輕微震動。裂痕如春溪解凍般蔓延,濕漉漉的蝴蝶掙扎著鑽出,翅膀皺得像被揉過的硫酸紙。我用體溫烘暖指尖,看它慢慢舒展完整無缺的雙翼,黑絨底色上浮現兩道白紋。
推開窗的瞬間,晨風卷著冰粒撲來。蝴蝶在我右腿上稍作停留,振翅飛向結霜的操場。山茶叢驚起十餘隻玉帶鳳蝶,冬日稀薄的陽光穿過蝶群,在雪地上投下流動的光斑。小年糕的白紋在光影中閃爍,如同我復健日記裡記錄疼痛的標記。最意想不到的是,當蝶群掠過老榕樹時,我竟能躍起觸摸枝椏——半年前那裡還掛著我的拐杖。
畢業前打掃生物教室時,我又見到斷翅鳳蝶標本旁貼著我的筆記:「3月28日,餵食蜂蜜水2毫升;4月1日,左翅脫落第三裂片……」許老師說去年羽化的蝴蝶在後山形成了穩定族群,而我的右腿正穩穩架在梯子上擦拭標本櫃。
現在晨跑經過老榕樹,總能看到新生幼蟲在嫩芽間蠕動。上周遇見拄拐的學妹蹲在花壇邊,我送她裝滿月桂葉的飼養箱。她撫摸葉片上的卵殼時,陽光正好照亮她手背的留置針——那抹反光,多像當年落在石膏上的鱗粉。
或許每個破損的生命都是待解的蛹,當我們學會用疼痛編織柔韌的絲,時光自會還我們一雙完整的翅膀。看,此刻又有幼蝶破繭而出,它們翅尖振落的露水,正滲進泥土孕育下個春天的相遇。
評語:
《蝶翼》以蝴蝶的變態歷程與自身的膝傷復健過程並列,將疼痛、成長與生命力具象化,展現極高的敘事設計能力與文學涵養。作者成功將自然知識內化為敘事元素,「當蝴蝶用右翅拍打盒壁時,我石膏下的肌肉竟產生細微抽動」,兩個物種的共震令人感動。文章科學知識準確,而且結構工整,呼應緊密,是自然與自我「共生共感」的佳作。(葉曉文)
苦夏最憎炎日,其次昆蟲,尤其蝴蝶。
它們振翅時,翅尖絨掃過耳旁時,後頸會起細密的疙瘩,彷彿有東西正順著脊骨緩緩下滑,像極了蝸牛的黏液或鬼魂的親昵甚麽的——只有我這樣覺得。幾位堂親嬉笑著將蝴蝶用繩網扣住,讚揚華光溢彩。
驚起的翅膀撞上晾衣繩,鐵鏽色的竹夾便咬住碎鱗片,似叼著從線裝書頁抖落的批註。那時我正蹲在絲瓜架下數藤結,粉蝶於三步外用細腳探進爛南瓜花,時候近晚。
回收利用的塑料瓶在家祠背陰處排列整齊,他們把捉到的通通倒扣下去。我墜在他們身後,注視他們挨個擺放戰利品,然後跑跳著去吃糖糕。我不想和他們一塊去,就遠遠的瞧瓶子。
有隻蝴蝶貼在透明的瓶身上,清晰可見的腹部和觸角正抽搐,如像龕裡掉漆的惡羅漢扒著供桌。我倒退幾步再不敢上前,就縮在門檻上點地磚、搓香灰,把掌紋染成挽聯的素色,直到外婆從後廚大聲喚我去添燈。風穿過天井,把蝶影拉成長條,條條都在祖宗牌位前晃成吊死鬼。一片重影裡,惟扇動的翅膀可見。
從此經過曬場總要縮著脖頸,那裡有蝴蝶成群飛舞。遞到眼前的艾葉青團停過蝶,便藏在背後捏碎它,撒給啄食的蘆花雞。清明碑前供果綴滿白翅膀,就央母親折了新柳條抽打,磷粉紛紛如紙燈籠燒化的灰。
黃梅雨漚爛窗框的黃昏,濕翅翼以霉斑裡掙出來。我蹲在灶台前啃涼糕,看它們用觸鬚敲擊,與打更的梆子一個節奏。撒在窗台的雄黃粉被翅風扇得簌簌落進醃菜壇。外婆說蝴蝶疲懶,偏等黏液晾成翅膀才肯飛。那時她正往我襟前別白花,金線繡的蝴蝶須直顫。
十年後撞見鳯蝶吮吸糖果的那日,我飛起鞋尖踢開果核。它尾巴沾著腐汁,像伯公中風後抓不住的紫毫。雨前的風卷著秕穀打轉,舊笸蘿邊半透明的繭裹着外婆沒嘆完的半口氣。
今夏悶雷壓頂的時候,我蹲在後巷青石板上剝毛豆。雷聲碾過屋頂時,最後一隻蝶停在褪色春聯上,搓動殘破的『福』字,朱砂剝落外露出慘白,翅膀掠過門神像,倒比供桌上的長明燈更飄忽些。
捏開豆莢時,我聽見十年前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
評語:
整篇文章如行雲流水,遣詞造句極其講究,具濃厚個人風格,遠勝香港一般中學生作文水平。文中充滿病、亡意象,如「挽聯的素色」、「吊死鬼」、「紙燈籠」、「長明燈」等等,配合有關外婆、伯公的人情描寫,饒具興味,氣氛渲染尤佳。此外,文中所用動詞大都出手不凡,如「鐵鏽色的竹夾便咬住碎鱗片」、「粉蝶於三步外用細腳探進爛南瓜」、「黃梅雨漚爛窗框的黃昏」等等,尤其是「我墜在他們身後」中用上「墜」字,實教人「意外」但細思又極其生動準確。只惜文中部分意象稍嫌陳舊,如「叼著從線裝書頁抖落的批註」、「與打更的梆子一個節奏」等等,均與現實的距離頗遠。(鍾國強)
金斑蝶是屯門常見的蝴蝶品種,在學校五樓的特別考場外,我總是看見牠們的前身附著在交織仔細的蜘蛛網上。
新買的書夾著蝴蝶圖案的撥片(pick),打縱的繁體字自指尖下移、向左,流淌出自己的韻味。日曆上是四月十五日,還有時間,我想,最好不要讓自己的一切時光投注在備考的虛無裡,就像幼蟲不應將所有氣力都付諸於蠕動覓食。可心又打起軍鼓,錯落的節拍具有動感,耳畔響起老師開學那日對升學率的規訓,雙手於是暫時放下了書香,望向桌子上的文學筆記,看上面已然泛黃皺起,陳舊又佈滿囊跡的八股文答題格式。
一隻小到難以聞見的書蟲爬過,我拿起紙巾一包,牠就不見。
事情的緣起是因為中華書局出版的一本紅樓夢,那時我剛從深圳搬回屯門與父親團聚。遷徙的緣由,正如蝴蝶越過海灣來到屯門過冬的習性,大概是嚮往溫暖。在市中心的商務書局裡窺視世界的歲月裡,我最記得的是探春,她的名字首先就在向我呼告:打破吧!這個父權社會!當然,那時的我不會明白東亞社會體系自帶的,如下水道陰澀孤冷,而流連著氤氳水汽的悽楚生活,很大一部分是源自於父權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只記得,在那本書的扉頁正式寫上我的名字後,父親回家了,定睛看著我手捧的書,然後蹙著眉頭對母親說:這根本不是應該給女孩子看的書。儘管那只是一本濃縮過的圖文普及本。
想要能夠主宰自己的生命或肉體,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不太明白:為什麼靈魂明明是屬於自己的,卻總是極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就像被縛在蜘蛛網上的幼蟲,即使奮力掙扎,人們只會怪你為什麼要立於危牆之下。
想要自由,卻不完全抗拒規則,只是覺得屯門的金斑蝶有點太多了,雖然翅膀花斑的顏色都有細微的區別,都是獨一無二的,但顏色絢麗又相近,審美疲勞的發生或許成了必然。
學校裡的同學梳著一樣的髮型,穿著整齊的校服,歌頌著升學主義的口號,老師則在放榜後叫上成績最好的三十個來到地下,背對著宗教壁畫合影,然後放到官網上。想逃離這個功利主義的地方,想要變得不同,哪怕只有一點點就好。即使總被長輩渲染(只要讀到大學就沒事了,再熬一下也就過去了),心裡也還是會發問:為什麼一定要熬呢?外表的特徵以及被同質化了,那是勒龐說的(烏合之眾)嗎?但內心總像已成繭的成蟲,張牙舞爪,期望打破外界的定義。
耳垂被穿孔的一瞬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一種隱秘的幸福感。感覺自己正在被貫穿,也覺得正在打破學校裡的一些規則,宛如成蟲自我蛻變的過程,試探著破繭。這不是一種反叛,現在的我也難以形容那種奇異的心理,只是很純粹的覺得,自己好像和他們不一樣了,我給自己灌輸了一股力量,讓我有勇氣褫奪那被客體化的自我。但上學的時候,依舊要拿膠布覆蓋著,保護的意義大於隱藏。
有時也看形上學(Metaphysics)的書,因為難以控制的、對外界、對自我的過度思考(overthinking),於是希望直接究其根本,假想自己為何而存在。
應該成為樂隊裡的樂手嗎?Band Club裡大聲嘶吼著唱的離調讓我酣暢淋漓。
應該去當一名作家嗎?寫作時候的自己是與這個世界對話最深入的過程。
應該攻讀博士嗎?研究之途是我自小的夢想。
……
直到我手中拿著這本新書,終於讀懂卡夫卡《變形記》的隱喻,才明白所謂的應該,只不過是阻礙成蟲蛻變成蝶的繭。那看似難以突破的繭,其實只要經過了時間,讀懂了自己,清晰了世界與自己的關係,便會變成蟬翼,一觸即破,不再被裹挾著。
我看見金斑蝶多彩的翅膀奮力一振,飛至遙遠的他方。我的世界於是掀起一陣狂風,霎時間,四處火光飛舞。
評語:
蝴蝶在文中不僅是物種,更轉化為自我認同的核心象徵。文章結構採內心獨白式推進,具詩意及批判性,展示青少年在升學與自我探索中的掙扎,隱含青春靈魂之聲;一句「耳垂被穿孔的一瞬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一種隱秘的幸福感」展現出鮮明的個人風格。若能提高詞彙準確度更佳(如在生物學用語中,蝴蝶應該使用「破蛹」而非「破繭」)。(葉曉文)
學校後山有一小山谷,偶爾幾隻蝴蝶飛來,停在教室窗邊,把我的目光引開,撥動一下室內沉悶的空氣,隨後飛往天空,不再回來。我的眼睛緊緊盯著牠們離開的蹤跡,寄託著高飛的夢想,希望藝考成績得償所願,成功上岸心儀的美術學院,日後以藝術為生。神遊完畢,回到桌面,練習靜物素描用的蘋果和鉛筆,填滿縱橫阡陌的紙,逼著我不斷打磨技術,獲取紅筆的青睞。放鬆兩下手掌,努力對陰影位置不斷勾勒。兩個小時過去,輕輕顫抖著完成素描練習,接下來又要速寫,還有下午的文化課。手指日漸僵硬,腰有點酸,雙眼乾燥,快打不開了。
一日下午,我頭暈目眩,看到許多重影,只好請半天假休息,到後山逛一下,放鬆身心。踏進自然,壓力似乎小了些,遠處幾朵黃花吸引了我。走近觀察,牠們竟然飛了起來,原來是幾隻蝴蝶,薄薄的翅膀上透著淡淡的光芒,幾顆黑色斑點點綴,更有層次感,陽光照射下,牠們顯得格外美麗。在翼上鑲嵌了層金箔,莊嚴而華美。牠們漫無目的地飛著,我也茫茫然跟著移動。進入一處小山谷中,幾隻紫蝶立在枝頭,翅膀向下折疊,反射著淡淡的紫羅蘭色,溫暖的光流淌進眼睛。幾處深色點與深邃的黑暗融合,似乎更成熟些,魅惑些。另外幾隻藍色的蝴蝶輕輕劃過天空,但色彩不是天空的顏色,更含蓄平淡,柔和而不流下痕跡,彷彿播放著藍色音符,集萬紫千紅於一身,帶著淡淡的抑鬱。與之相對的恨不得四處飛揚,用熱血的火燒遍山谷。沉鬱、熱烈忽高忽低,來回穿梭,色彩的美麗驚為天人。我拿出紙筆想記錄下來,卻有些害怕,只覺自己筆尖刻畫不出完美的神韻。
一種強烈的質疑逐漸升起,回憶起兒時熱愛繪畫,喜歡看藝術展,為了進入藝校,每天用幾個小時磨礪技巧,備戰考試。純粹的熱愛日復一日被上岸的壓力、升學的標語和老師的怒吼浸染,當我修練數年,畫畫不再有趣,呼吸聲逐漸空虛,軀幹彎成了桌椅的形狀,雙手顫抖,最後不堪重荷,攤在桌上,在速寫印記中融化,徹底化為無生氣的印表機,雖有妙筆卻不出花,更畫不出這自然中真正的美感。我不理解,蝴蝶自出生就色彩鮮艷,美麗如斯,但我生而為人,卻被囚禁在普通的軀體中日漸蒼老。真正的美自不可得。重新望著蝴蝶,只見前方兩隻亮眼的蝴蝶上下交替飛舞,一同停在枝條上,又比翼雙飛而遠去了。
四下望去,五顏六色的蝴蝶到處移動,我莞爾一笑,明白蝴蝶如此活躍的原因,看來是發情期到了,着急求偶呢。順此思路想去,蝴蝶身上美麗的顏色應當是靠多次迭代進化而成;其初衷也只是為了傳宗接代,吸引異性才產生了此奪目的色彩。這種俗氣之念竟催生出高潔的美,似乎有點諷刺,但仔細想也不無道理。「兩隻蝴蝶迎面飛來,相繞飛舞吸引」,而我也在努力生活,用一張張塗滿的紙修行。世俗目標的號角在腦旁縈繞,雖然很煩,但還是提醒著我撐開眼皮,為了心中的院校,日後的生活提起畫筆,也許追求不那麼純粹,但也蘊藏了生存和供養父母的責任。或許兒時追求的抽象美不是靠空想感悟到的,而是遍歷了生活的無趣,苦難還能繼續為自己而戰。
此刻,我欣賞著蝴蝶楚楚動人,而以後的我回憶起青春歲月,也許也能感到那個校服破舊,身體疲累的小伙子眼中,充滿了熾熱而美麗的火光。似乎有點激情過了頭,我微微一笑,回宿舍準備睡了;睡前發現窗邊幾隻蝴蝶飛舞,我迅速畫了下來,這次算栩栩如生。關上燈,蝴蝶與我都彷彿散發著微光,新的一天也將開始。
評語:
全文以希望考上美術學院、追求藝術創作為線,借蝴蝶寄託高飛的夢想,蝴蝶成了藝術與夢想的象徵。從備戰考試、求學壓力寫到生存和供養,內心對理想與現實的思慮,寫得頗為真實。第二段寫蝶,色彩豐富,部分句子注入了作者的情志。
偶有稚嫩生硬之語,如「獲取紅筆的青睞」、「雖有妙筆卻不出花」;可嘗試改用平實的表述,再比較效果,培養鑒賞力和創作品味。(王良和)
陽光下的我閃爍著金燦燦的光,翅膀輕巧地撲啊撲,循著花香,輕盈地與甜美的空氣共舞。這也是我為數不多能夠停留的地方了,人類的領地總是散發著刺眼的光,令我不適。
上千年來,我從毛蟲破繭成蝶的故事便一直被人歌頌。可我只是將腿收進去,將血液灌進新的皺皮裡。人類將自己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強行映射到我們這些動物甚至植物身上,擅自賦予我偉大、高貴、美麗的標籤。
何為美麗?何為醜陋?我作為自然界的生物,也只是按著生命的自然規律由幼蟲變成了成蟲罷了,作為毛蟲的我美嗎?我不知道,那對我來說只是為了生存和成長。儘管這光彩奪目的翅膀也只是我繁殖和遷徙的工具,但我知道擁有翅膀的我是吸引人的。人們揮動著巨大的網捕捉著我,將我置於掌心把玩。我的壽命本就不及人類的百分之一,可他們卻為了自己的愉悅將我的身體變得粉碎。
人類無知嗎?我不知道,他們自詡是地球上唯一擁有高等智慧的生物。他們認為眾生平等嗎?我不知道。他們將自己的審美植入其他生物身上,將所謂醜陋的毛蟲變態成蝴蝶的過程描述得勵志又夢幻,自顧自得沉溺在自我感動之中,如癡如醉。
但我知道,他們歌頌自然,卻又肆意破壞自然。像是將花蜜噴灑在腐爛的果實上,用冠冕堂皇的詞彙掩蓋現實的血腥味。他們宣稱尊重生命,卻又強行將自然推進人類的敘事框架。難不成他們衡量萬物的尺子只有一把——能否被利用?
下雨了,我的翅膀被雨水浸透,將成為屍布,可我至少還能死於自然。
同伴被他們用玻璃框釘在牆上,那是「珍藏藝術」。被不明液體浸泡,那是「科學研究」。那藥劑應該很冷吧,冷過外邊的雨。翅膀在六邊形透明牢籠裡依然是鮮艷的,鱗粉與溶液一同浮沉,可那不是生命。我知道,人類懼怕更迭,所以把我放進沒有季節的牢籠,人類懼怕真實,所以將飛翔化作標本。他們或許不知道,世上不存在永恆,只有生命世代繁衍所帶來的,生生不息的循環。
為什麼要讚美我的蛻變,卻奪走那片天空。
雨越下越大,歡快的孩童在大雨裡唱著走調的生日歌,大人低頭滑著手機,臉被屏幕照得慘白。大風呼呼吹著,同類的斷翅正流向排水溝,我越飛越低。
「三號風球現正生效,請各位做好防護……」透骨的廣播聲透過雨水拍打在我身上。
「說不定是 『蝴蝶效應』呢,據說蝴蝶揮動翅膀就有可能引發風暴!」興奮的行人和身邊的人激動地喊著。
刺耳的聲音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的翅膀被雨水打擊得劇痛。多麼荒誕,我連三尺外的蛛網都掙不破,又何以掀起那遠方的風暴,人類幻想我們輕輕翩躚便可撼動世界,可我們蝴蝶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又如何憑一次振翅顛覆世界?我深知自己渺小,人類總愛賦予渺小的事物宏大的意義,總要在簡單的自然規律中尋找深意,可我們僅僅是在求生,而非寓言。我翕動,只是因為風起。我死去,也不過是蛻皮次數用盡。
捏造藝術感動自己,文明用來馴化自然。而我同伴的屍體?或許只是人類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至高無上」的證據罷了。人類創造了好多好多我無法理解的概念來理解世界,我卻看不到他們感受真實的能力。當最後一隻活著的蝴蝶消失在城市裡,他們或許會用科技來複製我的幻影,然後對著虛假的我們感嘆自然的美麗。這就是人類的進步嗎?這就是人類的文明嗎?當人類把所有活物都變成標本,視頻、虛擬的數據時,那他們自己,又算是什麼呢?
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翅膀越來越重,最終停在了禁停標誌牌上。
紅色的圓圈裡是黑色的我,原來在人類的法律裡,連停駐都是違法的,連存在都需要許可。雨更大了,執勤的交警走過,踏過水窪,濺起了泥水中浮著鱗粉的碎光。當他的影子籠罩住我,我已經飛不走了,他的腳底還沾著半片我的同類。
我也成了這個文明中,一枚潮濕的標本。
評語:
雖然文中部分稍嫌重複,但大體上行文流暢,對人類的質疑亦理據充足,語氣上做到咄咄迫人。「我的翅膀被雨水浸透,將成為屍布」,「為什麼要讚美我的蛻變,卻奪走那片天空」,「人類懼怕更迭,所以把我放進沒有季節的牢籠,人類懼怕真實,所以將飛翔化作標本」等等,均屬佳句;最後以「我也成了這個文明中,一枚潮濕的標本」短句收結,亦同樣鏗鏘有力,讓人深思。(鍾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