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半夢半醒間,窗邊飛過一隻蝴蝶,我揉了揉眼睛,想分清那到底是牆上的影子,還是真有隻蝴蝶迷路,闖進了我的夢。
我的視線落在眼前簡單的紙蝴蝶,我自把它代入成了那恍惚間的一點朦朧,蝴蝶翅膀上一道道的摺痕,看得出主人對折紙並不熟悉,我拿起它,蝴蝶的翅膀沒有對齊,這份不完美添了幾分心煩,我試圖把它調整好,但角對齊了,邊卻歪了。
心裡太多想法,放下「蝴蝶」,我又看著眼前的草稿紙,還是「蝴蝶」,我的記憶不好,腦內的點子就好比蝴蝶,看到的那一瞬,早就遠飛,我只能將它們以我的形式記錄在紙上,永遠留下,有幾分紙蝶的影子,紙上亂糟糟的,每一個單詞和句子看似對齊了,卻始終無法對齊。
我試圖去找尋一些蝴蝶的影子,我去花展,去遠足,去各種我未曾踏足的地方,我也的確找到了我想要的,跟著那報喜斑粉蝶走了好一段路,只是當想靠近時,即使是低飛,牠也從我眼前溜走,牽著我的視線,沒入林霧中,轉瞬間,那抹明豔的黃早就不見蹤影,只剩下絨綠間點點黃花。
隨手捻起地上上個季節離開時遺留的落葉,仔細觀察起來,摩挲著,那葉脈的紋理竟與掌心紙蝶的摺痕驚人的相似。
眨眼間,那落葉竟化作那一抹黃,停駐在我的手上,這蝶比紙蝶更輕、更薄,卻比夢蝶更重、更真實,陽光下,藝術家隨意擺弄畫筆時在黑絨畫布上撒下的黃色顏料滴,暈染至最裡的緋紅。微風拂過,這片彩綢便隨風而起,輕盈的,順著風,便從林間的一條縫隙中溜走。看著手上似乎還殘留的鱗粉,竟分不清剛才所見到底是實蝶、紙蝶還是夢蝶。
我坐在公園長椅上,自顧自地將放在草稿紙旁的白紙摺成紙蝴蝶,它不滿我的分神,試圖飛走,卻墜落在地,在我彎腰剛準備撿起它那一秒,菜粉蝶卻先我一步,在我的白蝴蝶上留下了牠的痕跡,在它們碰撞前,我以為它們很相似。
輕輕摩挲著手裡的紙蝶,那偏差一毫米的邊線似乎不再是缺陷,而是一道門縫。
而實蝶,也不過是在某個季節抖落的四片落葉,借了蟲翼的形狀在風中翩躚。
莊周夢蝶,到底是莊周夢了蝶,還是蝶夢了莊周?究竟是人在摺紙,還是蝴蝶藉人的手重生?那條歪了一毫米的邊線,或許是蝴蝶試圖從紙中破繭而出的痕跡。
那不對稱的蝶翼,和半夢半醒中的恍惚,才是讓蝴蝶呼吸的關鍵。
當三種蝶在我夢中重疊時,我終於看清,我既是摺紙的手,也是摺疊的紙。
寫完這篇文章後,有人對著我的某段文字皺眉,「這句比喻太用力了。」,我才恍然大悟,當我執著於「對齊」時,文字便成了完美的、沒有摺痕的紙蝴蝶。
評語:
本作以折紙為題材,寫蝴蝶折紙,亦寫自我,取材有新意。文題與內文時有點題:「我既是摺紙的手,也是摺疊的紙。」蝴蝶拍翼,確像折紙,對齊重疊。作者由此延伸「對齊」之意,思考對稱與完美,想像流暢而見抒情。尋找蝴蝶影子一段,較為直白,可考慮與上下文之語調協調。行文溫和冷靜,收結見心思。(鄒芷茵)
蝶的獨白
疼痛已經深入我的骨髓,但我仍無法停止盤旋。
我就是你們人類口中所說的報喜斑粉蝶,我有一對性感細長的觸角,還有著一對漂亮的大翅膀,上面紅黃黑白交錯如碎裂的琉璃,在陽光下會折射出迷離的光暈。
我出生在南山坡,如今棲息在公園中,每日在晨光中起舞,在暮色中蟄伏。我偏愛馬纓丹的蜜露,厭倦雞蛋花的寡淡。即便馬纓丹的花蜜已閃爍如星,我仍渴望更熾烈的光輝、更甜蜜的花蜜。
這天 ,我終於找到了,我從來沒見過如此耀眼的光芒,等我清醒時,已裝進這片血色的深淵。這朵花大得可怕,平整的像被刀削過,還散發著詭異的紅光,上面還有幾團白白的東西。
我用我的觸角不斷的試探著、感知著,瘋狂的尋找著蜜腺,徘徊了許久,一切卻都像是徒勞。隨之而來的我是的左前翅第三脈區灼燒般的疼痛。這疼痛隨著每次接近這朵大花而加劇,彷彿有無數細小的銀針順著翅脈游走。疼痛已經逐漸深入我的骨髓,可我控制不了我的身體,就像永動機一樣不斷盤旋著,隨之而來的疼痛不斷加劇,再加劇,我的腦袋暈暈的,我漂亮的鱗粉也開始雪崩似的脫落,漂亮五彩的翅膀漸漸趨於骯髒的的灰褐色,意識逐漸模糊,可我仍無法停止盤旋。
不知掙扎了多久,我終於跌出那片血色,草叢接住了我支離破碎的身體,恍惚間,我竟然回到了那溫暖的南山坡,我扇動著我漂亮的翅膀飛舞在野姜花中,陽光是金黃色的、溫暖的,空氣是清新的,花兒是溫和的。
此時,我真的好想回到那裡,可我的導航系統好像已經紊亂,真的還能找到歸路嗎?
觀察者手記
美正在謀殺美。
午後的陽光穿過樹葉間隙,在公園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停下腳步,看著那隻報喜斑粉蝶在「回收舊手機」的紅色燈牌上盤旋。
那隻報喜斑粉蝶在猩紅的燈牌上畫著不規則的圓,像一滴不肯墜落的朱砂。我猜測它是將LED紅光誤認為花蜜反光,光的強輻射斜穿過它漸趨透明的翅膜,將鱗粉折射成細碎的光塵,恰似古畫上的飛天神女正在一層層剝落金箔。
二十三分鐘。當它最終墜入草叢時,我的手錶正好走過這個充滿諷刺意味的質數。
晚風胡亂吹著我的頭髮,可我仍呆在原地,這殘酷的浪漫、徒勞而又美麗的掙扎,我終究是該喜還是悲?
評語:
想法相當特別的一篇作品,蝶與人之間注定是永遠不瞭解對方,主題值得一讚,也是其他同學甚少接觸的層面。人的麻目令蝶的痛更為突出,是全篇一個重要特點,也可以套用在人與人之間吧。最後,如果這種「誤認」不是單方面,而是有來有往,或許效果會更突出,深度也會提升。(徐焯賢)
那天,蝴蝶死在了我養的水仙花的盆栽裏,雙翅低垂,觸器折斷,像片枯槁的秋葉,又像熄滅的蠟燭。本以為這是最後一次見牠⋯⋯
我初見牠時,牠正棲在水仙花上。牠的雙翅薄如蟬翼,是少有的藏藍色。在光的襯托下有種五彩斑斕的光面,和細密的脈序,翅膀邊蹭了些花粉,牠抖動時能隱隱約約看見在空中飄流的「金粉」, 猶如仙女散花。
幾天後,她又來了。我正研墨,忽見墨池旁多了一點藍,定睛一看——是我以前見過的蝴蝶。牠在宣紙上洇出連綿山巒,又在宣紙上留下了牠的足跡,完成了作品後,還飛到了我的手上,這是在跟我分享嗎?真是有趣呢。
蝴蝶從那時開始,每天非要棲在我家的水仙花上不可,漸漸地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而我也習慣了牠的造訪和期望牠的到來,有時候會準備蜂蜜水在窗台,靜靜地等待牠。
可是直到某天,牠僵住在水仙花上,那對薄翼還保持振翅的姿態,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凝固了。牠細長的觸鬚輕輕顫動了兩下,將牠短暫的生命畫上句號。我屏住呼吸,看着牠從水仙花瓣上緩緩滑落,墜落的過程慢得出奇,時間如被拉長。再觸及泥土的瞬間,觸鬚斷了,低垂的雙翅立刻變得暗淡無光。與以前截然不同,心臟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感,我為牠的離世感到可惜。而蝴蝶遺體的一旁是含苞待放的水仙。
蝴蝶死去的翌日,水仙花苞竟悄然綻放,彷彿牠的靈魂滲入花莖。原先清白的花瓣,如今透出淡淡的藍暈,最神奇的是花瓣的質地是半透明,能清晰看見葉的紋路,這分明是蝴蝶的脈序啊。最令人驚奇的是,當我觸摸花莖,顫抖的同時,抖落一小許閃閃發光的「金粉」。
我凝視水仙,心想——有些生命從未真正消逝,他們或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故事。
評語:
動物與植物一榮一枯是恆常的主題,偏偏對學生來說似乎有些沉重,不是慣常能看到的。這種關於生死的題材,最難去處理就是如何做到「平衡」。這篇作品在大部分情況都讓我想起林燿德的〈一棵仙人掌〉,讀起來十分舒服。美中不足的是〈蝶的重生〉在最後稍為過度過力,打破了平衡。如果以這種寫法結尾,作品可以寫得更魔幻點,期待學生多讀多寫後,會有更大的突破。(徐焯賢)
我的右手中指長著握筆時磨出的繭。每天放學後,美術教室的百葉窗會把夕陽切成金黃的薄片,我在光與影的交界處描繪蝴蝶標本,每道陰影都要換五六支鉛筆才能找准深淺。
「像在給蝴蝶穿壽衣。」班長抱著作業本經過時,裙角掃落了我夾在畫架上的藍閃蝶素描。那張厚厚的水彩紙飄落在地,我描了整晚的觸鬚此刻蜷曲成可笑的形狀。我握美工刀的手顫了一下,把掉在地上的素描撕碎,自顧自地解剖剩下的九十九幅蝴蝶素描。刀刃刺破水彩紙的瞬間,鉛灰便從切口處潰散開來,就像標本裡逃逸的魂魄。剪下的紙蝴蝶被我貼上窗欞排隊,每當排氣扇發出饕餮吞食般的低吼,整面玻璃窗便開始痙攣——我的紙蝴蝶們在慘白燈光下跳起痙攣的圓舞曲。
「該教你們飛了。」我輕撫著刀尖上的鉛灰,將紙蝶逐隻餵給天花板的鋼鐵大嘴。碎裂的翅梢在漩渦中綻成灰菊,最後都精準卡進扇葉齒縫,像被釘死在標本板的蝴蝶。它們此刻懸停的永恆多麼公平,既觸不到穹頂,也墜不回我掌心的繭。
直到某天黃昏,一隻真正的柑橘鳳蝶撞進我的紙蝴蝶群。我好奇地走上前查看,只見它破碎的翅膀有一半被削去,原本漆黑的鱗片下滲出琥珀色體液,在燈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暈。右翅末端的金斑黯淡成鏽色,隨著我的呼吸節奏明滅,如同瀕死的螢火。當我捏住它滾燙的、鱗片剝落的翅根時,這個本該成為標本的小生命突然在我掌心震顫,拖著半邊殘翅衝進了晚霞。
我只是靜默地坐著,看著他飛,摩挲著中指上的繭。
暮色染紅所有紙蝴蝶時,我突然笑出了聲,笑得飆出眼淚。原來,再完美的臨摹都比不上一次笨拙的逃亡。晚風卷著鉛灰擦過中指,老繭上皸裂的紋路突然蠕動起來,似乎在嘲笑——
連自己的翅膀都看不見的人,竟妄想教蝴蝶如何飛翔。
評語:
文字偶有閃亮的地方,特別是個別動詞的選擇(如百葉窗把夕陽「切成」薄片、標本裡「逃逸」的魂魄),為作品帶來新鮮的個性。可惜整體情節與「我」的行為動機未算鋪陳完整,結尾「自己的翅膀」意義也略嫌不夠清晰,如果可以把主題和情節寫得更清楚,一定會更加精彩。(黃怡)
那隻蝴蝶又出現在我夢中。
蟬鳴太吵,滋滋滋像老舊的風扇。刺眼的太陽光直直打在人身上,不一會兒就在身上燃起一場大火,讓人從夢中驚醒。汗水與墊子難捨難分,不適的黏膩感爬遍全身。我趴到尚且清涼的桌上感受短暫的涼意,混混沌沌又回到夢中。
方才見過的蝴蝶停在眼前,撲棱撲棱圍著我打轉,翅膀上一大片妖冶的藍是華麗的陷阱,視線被它誘惑著,墜入其中。
回過神來卻被另一塊一望無際的藍包圍。夏日炎炎,衣服早已牢牢貼住背部。忽然有幾顆清涼被塞進我口中,汁水噴濺在整個口腔,清爽在舌尖爆開,酸酸甜甜,嘴裡兜不住,滑落幾滴到地上,引得幾隻螞蟻來品嚐此等甘露。那隻蝶從眼前掠過,翩翩離去。
我想追上它的背影,腳下的砂石路突然變成了堅實的木地板。抬起頭,只見對面的人正同著針線打架。動作有多狼狽,那隻被她繡出來的蝴蝶就有多歪七扭八。我沒忍住笑出了聲,迴盪在寧靜的房間,太刺耳,讓她惱羞成怒,一把將帕子扔到我臉上。送你了!我忙湊到她身邊,脫口而出,你這麼喜歡蝴蝶,還能繡不好啊?手不自覺撫上她後背那塊突起的骨頭。你莫不是蝴蝶變的吧?
下意識的話語和動作讓我疑惑,腦海卻慢慢浮現幾幀畫面。某人頂著烈日也要在院裡種花只為引來蝴蝶,某人胡亂在紙上塗畫,落筆卻是隻栩栩如生的蝶,某人買糖畫,老闆掛著的十二生肖不要,非蝴蝶不買。我一陣眩暈,瞪大眼睛試圖辨出那人的模樣,可無論再怎麼努力也只能看到一隻有些醜陋的蝴蝶。指尖的觸感先比我認出──那隻被我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描摹,快要將它每一縷絲線都刻進骨骼裡的蝴蝶。我一把撲上去將它攥在手心牢牢不放,它卻自如從指間的縫隙中飛出,與回憶裡那人一躍而下的背影重合。那塊骨頭真的變成了她的翅膀,承托著她的靈魂在筒子樓中穿梭,翻飛起舞。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死死揪住手帕上那隻有些蹩腳拙劣的蝶,以為這樣就能抓住誰的手,假裝什麼也沒失去。
視線突然變得清晰,眼前只有蒼蠅圍著水果盤打轉。淡淡的香氣藏在水果腐爛的惡臭下,又一點一點被淚水沖淡。我再次撫上手帕,摸到歪歪扭扭幾個字:姊姊贈。繡線一條一條是隔間生與死的欄桿,輕盈的蝴蝶自能從其中穿過,徒留我被困在時間的長河。
評語:
本作以夢中蝴蝶與蝴蝶刺繡,映照敘述者心中掛念的故人。全文穿梭於虛實之間,情感反覆帶動,牽連死生。下半部分內容以沉重為主,可考慮調整組織,令結構更具層次。敘述者最後「被困在時間的長河」,展現似淡還烈的不捨之情。(鄒芷茵)